“我死后,我的孩子怎么辦?”
電影《海洋天堂》原型田惠萍成為全國首位簽署特殊需要信托的孤獨癥人士家長
田惠萍65歲了,她的兒子是中國大陸第一批確診的孤獨癥兒童。
在30多年的時間里,田惠萍幾乎是“為了兒子,學了一個專業”,她創辦了中國第一個孤獨癥公益組織星星雨。2010年,她和兒子楊弢的故事被改編為電影《海洋天堂》。
多年來,作為孤獨癥者母親的田惠萍,生活中始終有一條底線,“我不能活的只是楊弢媽媽,田惠萍在哪里?”
2017年,她開始帶著兒子環游世界,去了美國、歐洲、南非?!拔宜懒?,我的孩子怎么辦”,這個問題在旅途中沒有被遺忘。孤獨癥家庭探索了30多年的問題,在去年9月,田惠萍給出了自己的答案:她成為全國首位簽署特殊需要信托的孤獨癥人士家長。
“我現在和兒子是最理想的狀態”
一年來,37歲的楊弢獨自出行的最遠距離,是樓下50米處的垃圾桶。
每天下午,他都要幫媽媽倒垃圾。出門前,田惠萍給他搭配好一件藍白相間的條紋短袖,一條卡其色休閑褲,白色的洞洞鞋和干凈的白色襪子。
倒完垃圾,楊弢回到五樓的家。他會在門口的地墊上搓一搓腳,進門,洗手,坐到客廳專屬的沙發上,田惠萍會獎勵他山楂片,作為回報。
楊弢也不是每一次都能順利回來。有一年大年初一,他倒垃圾時把門禁卡和垃圾一起扔了,站在單元門外無所適從。田惠萍發現兒子超過10分鐘沒有回來,下樓尋找楊弢,并在垃圾桶內發現了藍色的門禁卡。
此后,再下樓倒垃圾,楊弢手腕上會拴著白色的鑰匙繩,也會用手指緊緊捏住門禁卡。
田惠萍今年65歲,一頭短發染成栗子色,身形瘦削,一身紅色針織開衫,里面搭了件黑色條紋衫,下身是灰色燈芯絨休閑褲。這是她的居家打扮,哪怕一個星期都沒有人敲門,她也會提前一天搭配好,“不是為了給誰看”。
她把家里收拾得干凈整潔,朝南的陽臺上那20多盆花,是田惠萍的“秘密花園”,春天來了,屋內的春色不比外面遜色。
2020年春天,新冠疫情暴發的時候,母子倆正在美國旅行?;貒綦x期間的核酸檢測,對楊弢來說是生活中的意外事件,“現在只要拿著棉簽讓他張嘴,他就會情緒失控”。
此后,楊弢很少再出門。每天,睡到自然醒,12點吃早餐,牛奶咖啡,雜糧和蔬菜,桌上點著蠟燭,擺盤精美。田惠萍用“平靜安詳”形容這些日子。
3月28日下午,楊弢干完了露臺搬花盆的活,坐在餐桌旁。田惠萍泡上普洱,再給楊弢幾片曲奇餅干,作為獎勵。每到吃的時候,楊弢的表情會松弛下來。
下午4點,田惠萍讓楊弢進廚房幫忙擇豆角,楊弢把一根長豆角折成兩段,臉上綻放著笑容,田惠萍拿起手機,拍攝視頻,嘴里說著,“看,弢弢今天多高興,真棒!”
她也會發脾氣,“昨天還發呢”,但是什么原因,已經忘了?!跋才肺覀兌加?,但我不會因為他是個孤獨癥跟他發火?!?/p>
“我的老閨蜜評價我說,真想不到你是一個宅在家里的女人?!痹谕饨绲南胂笾?,田惠萍曾經一度帶著堅強、犧牲、悲情的標簽,“我不是一個悲情媽媽,從來不是。我和弢弢的關系是:他是我的一部分,我也是他的一部分。我現在和兒子是最理想的狀態。他有他的生活,我有我的生活,我們倆又有共同的生活。相互的、平常的、平靜的、很日常的生活?!?/p>
“楊弢的媽媽”和轉向的人生
田惠萍從小家境優渥。1978年進入四川外語學院攻讀德語,畢業后在重慶建筑工程學院當老師。作為家中最小的女兒,“感覺世界就是為了寵我而存在的”。
1986年,田惠萍把剛過百天的兒子交給父母照料,公派德國留學。
兩年后,田惠萍回國。3歲的楊弢還不會說兩個字連在一起的詞。田惠萍想盡辦法教他說話,買了很多兒歌磁帶放給他聽,讓他學著唱,但成效不大。后來,楊弢上了幼兒園,問題更加明顯。
田惠萍帶著楊弢去做了兒童發育篩查,做完后,醫生建議再去看看精神科。
田惠萍至今都記得,在精神科那間科室,她問醫生的三個問題。
第一個問題,“我的孩子到底怎么了?”
醫生回答:“這是一種很嚴重的病,叫嬰幼兒孤獨癥譜系障礙,簡稱孤獨癥?!?/p>
第二個問題,“這個病該怎么治?”
醫生回答:“這個病治不了,因為沒人知道它的發病原因。目前為止,醫學界僅僅有一些探索性的療法?!?/p>
第三個問題,“他將來會怎樣?”
醫生回答:“想要生活自理,基本是做不到了?!?/p>
后來醫生說什么,她已經聽不見了。那天,田惠萍的感覺是,“人生天塌地陷?!焙芏嗄旰?,她常常對別人說,“每一張孤獨癥診斷書的背后都是一個母親破碎的夢”。
田惠萍不能接受的不是孩子“有問題”,而是面對這個問題,“我這個母親竟沒有絲毫的應對之力”,她第一次感覺到什么是“無能為力”。
要她放棄楊弢,她于心不安。因為楊弢放棄本該有的生活,田惠萍又不甘。楊弢給她出了一道難題。
她從哲學里尋找慰藉,寫下了20萬字的哲學筆記:“犧牲他,全社會都會責備我,我也不會原諒我自己,但犧牲我就公平嗎?”
平復心情之后,田惠萍用德文給國外的朋友寫了一封信,信的結尾是“你們認識的田已經消失了,活下來的是楊弢的媽媽”。
田惠萍的人生軌跡從此轉向。
1992年,朋友介紹她到北京求醫,北京大學第六醫院剛剛開了一個針對孤獨癥的兒童病房。門診醫生認可了楊弢的孤獨癥診斷書,建議讓楊弢住院。
楊弢住進醫院,田惠萍在醫院的圖書室看到一本影印件,一本關于孤獨癥兒童行為訓練的小冊子。她按照書上介紹的方法試著教楊弢。
在以往,楊弢不會把眼神聚焦。按照書上的方法,田惠萍把指令的東西移動到楊弢的眼前,同時,在他的目光觸及物體的時刻,給他一個獎勵。這樣的訓練重復了幾次之后,他的大腦在目光觸及物體的行為和獎勵之間建立了聯系。
還有上廁所的問題,孤獨癥的孩子不懂得約束自己。但田惠萍沒有就此把楊弢關在一座隨時可以上廁所的房子里。她的方法是利用孤獨癥人士“刻板”的特性,嚴格地給他限定特定行為的場所——脫褲子這個行為只能發生在兩個場合,一是寢室,二是廁所。
研究一段時間后,田惠萍開始相信,她有希望通過學習這門技術幫助楊弢獲得相對有尊嚴的人生。不僅如此,她還在醫院中認識了很多情況類似的家長?!斑@個發現對我意義重大,我不一定非得治好他的病,只需要想辦法矯正他的行為?!?/p>
訓練兒子獨自乘坐公交車
根據楊弢的診斷,醫生建議田惠萍申請二胎許可,“這樣還可以擁有做正常孩子媽媽的生活體驗?!?/p>
醫生還說:“你想過沒有,將來誰照顧他(楊弢)?”
孤獨癥如何“托孤”的問題,從那時起就盤旋在田惠萍的腦中?!霸偕粋€孩子,還沒有出生就要承擔將來照顧哥哥的責任,連一天的輕松都沒有?!?/p>
田惠萍解題的方式是:動員全社會關注和尊重像楊弢一樣的孩子。
兩個多月后,田惠萍辦理了出院手續,回到了重慶家中。她想尋找另一種可能,“不再是傳統的我家生病我獨自照料”,辦一個專門的機構,把這套科學的方法普及給更多孤獨癥家長。
首先要做的是辭職,作為一個大學教師,辭職遭到家里所有人的反對。
但田惠萍覺得,國家不缺少優秀的大學老師,但缺少一個能教孤獨癥孩子的老師。
1993年田惠萍在北京創辦了星星雨,創辦初期,星星雨的教育主要針對家長,讓家長知道如何訓練孤獨癥兒童。楊弢跟隨田惠萍,在初創的星星雨接受了一年的訓練。
1994年秋天,9歲的楊弢被海淀培智中心學校(專門接收心智障礙者的學校)接納為一年級的學生。在他剛入學的第一個星期,田惠萍忐忑不安,不知道他能否適應學校的生活?!斑@畢竟是他走出家庭,走出星星雨后的第一個社會圈?!?/p>
一周后,她的心開始安定,楊弢在學校沒有表現出強烈的不適應,這意味著他邁出了第一步。田惠萍開始新一輪的訓練——嘗試讓楊弢獨自乘坐公交車。
從第一次坐公交車、認識公交車這個小型社會空間、接納一系列突發意外,到能獨自乘坐,楊弢幾乎用了8年時間。
四五歲時,楊弢在重慶,公交車上總會有人給他讓座。他以為只要上車就會有位子坐下。如果沒有空位子,他就會走到某個人面前,“二話不說,就坐在別人的腿上”。
田惠萍開始教楊弢,在公交車上不一定都要坐著,更不能隨便坐到別人身上?!皬|兒似乎理解了,當然都是被我緊緊地抓住?!?/p>
七八歲時,在北京,新的問題出現了:只要有人站起來準備下車,楊弢會不顧一切地擠過去坐那個位子。這樣的行為,讓周圍的人反感,“糟就糟在這里,輕者瞪他兩眼,重者說一句,更有甚者兇蠻地將他推開?!?/p>
這不僅讓驕傲的田惠萍“淚往肚里流”,更把楊弢嚇得不知發生了什么。但田惠萍明白,必須抓住這個機會讓他理解,“搶座位”會有什么樣的結果。
逐漸地,楊弢明白了,只有他跟前的人站起來時,他才能去坐。直到有一回,他和另外一個人都站在一個座位旁,當位子空出來時,楊弢居然稍等了一下,在確定那個人不坐時,他才坐下?!斑@一切我都看在眼里,楊弢又學會了一個公共場合的適應行為!”
慢慢地,田惠萍只送到學校附近的車站,目送楊弢過天橋,過人行橫道。再后來,田惠萍退得更遠一些。當楊弢從家附近坐車走后,田惠萍就在公共電話旁等待,時間差不多了,她打電話問學校:楊弢到了嗎?
也有過意外。一次,楊弢放學坐的車如往常一樣到了,田惠萍看見他背著書包站在后車門門口,心想“弢弢真棒!”前面兩個車門打開,又關上,車啟動走了,楊弢沒有下車,因為他等待的后門沒開。田惠萍追著拍車門,大聲叫喊,司機聽到喊聲后打開了后門。
售票員說:“我問了他那么多聲了,他都不回答?!?/p>
田惠萍只能繼續訓練,模仿北京售票員說話、報站臺,讓楊弢回答下車。這樣反復訓練后,12歲的楊弢可以自己背著書包上學放學了。
帶著孤獨癥兒子周游世界
2003年楊弢從培智學校畢業,進入一家為成年心智障礙者提供社區托養的機構,他在那里生活得很開心。
那個時候開始,田惠萍有田惠萍的生活,楊弢有楊弢的生活。母子二人只在周末的時候互相陪伴。
2008年,田惠萍退休了。這么多年來,她的內心始終存在一條底線——“我的生活里不能只剩下照顧兒子這一個內容,我不能活的只是楊弢媽媽,田惠萍在哪里?”
離婚后,田惠萍一人帶著孩子將近30年。她的遺愿清單上有一條沒有劃掉:一個人在巴黎生活一段時間。她要去看大仲馬的墓,去笛卡兒的故鄉?!瓣P于去巴黎的準備,我做了幾十年的功課?!?/p>
2017年3月,田惠萍一個人去了巴黎,在那里住了8天。這段日子是屬于田惠萍自己的。她說,楊弢的存在讓她明白了一點:生命不待。
從巴黎回來以后,田惠萍和楊弢的生活格局再次發生了變化。托養中心的費用從每月3000元漲到6000元,田惠萍把楊弢接回家,自己來照料。再次出行,楊弢自然就在規劃之內。
2017年夏天,田惠萍和其他幾個朋友帶著楊弢,從西雅圖、波特蘭到黃石公園,然后又繼續向東,最后在亞利桑那州大峽谷結束,旅途一共34天。
“很多人驚嘆我居然敢帶著有孤獨癥的楊弢周游世界,想象著田老師太難了。其實多慮了,楊弢好養好帶,我很輕松,因為我在享受自己持之以恒行為訓練的成果?!?/p>
對于孤獨癥人士來說,外出旅行最大的困難在于,他們很難適應陌生的環境和旅途的變化。就像學搭公交車一樣,田惠萍相信,孤獨癥人士的行為適應能力,要去社會中習得。
比如,楊弢不喜歡機場的安檢流程。有一次,在機場被工作人員要求轉身、伸胳膊伸腿的時候,楊弢突然失控,大聲叫喊,招來了機場保安。
“但這不意味著從此就不帶他坐飛機了”。事實上,在類似的事情發生幾次之后,楊弢開始自然地把“接受安檢”和“出去玩”聯系在了一起。
飲食當然也是一大問題?!坝啄昕贪宓膹|弢,沒見過的,沒吃過的,形狀改變了的,他碰都不碰?!钡谝淮螏顝|到美國,田惠萍專門準備了一大瓶自制的辣醬;第二次到奧地利、捷克只帶了一小瓶;再后面只帶一點花椒粉就夠了。
一路上,田惠萍遇到的眼神大多是善意的。門票免費,不用排隊……現在楊弢的大多數行為就像普通游客一樣,但田惠萍還是會跟人說,“我的孩子是個孤獨癥,他可能會出現什么情況?!?/p>
她想通過這樣的方式,讓楊弢出現的地方,多一個人聽到“孤獨癥”,這已經成為她的一種職業生活習慣?!拔覐膩聿话褩顝|作為一個秘密,不會去隱瞞,我可以帶著他出現在任何公眾場所,這本身就是在倡導?!?/p>
一份特殊信托
“我死了,我的孩子怎么辦?”這是所有孤獨癥人士的家長繞不開的話題。
從始至終,田惠萍沒有想過把孩子托付給任何一個人,“任何捆綁都是不善良的”。如果大的社會保障體系還不能承接楊弢的下半生,她要建構自己的微體系,為楊弢的下半生做好拼圖。
拼圖包括三部分:人、事、錢。
起初,她遇到最大的難題是,不能指定監護人,只能按照法律順序。這樣一來,楊弢同父異母的妹妹很有可能成為楊弢的監護人。
2021年1月1日起實施的《民法典》增加了遺囑指定監護制度。這意味著田惠萍可以通過遺囑,為楊弢選定監護人。
去年9月23日,田惠萍正式簽了信托協議。田惠萍選擇了五個熟悉楊弢的自然人作為監護人。光大信托是財產管理的角色。北京曉更助殘基金會和薛曉路導演作為她的遺囑監察人,來監督信托機構是否按照她的遺囑來支付費用。
信托協議中附有一個監護協議,在監護協議中,田惠萍會列出意愿清單,比如,楊弢每年有一次生日會。監護人知情后,由第三方樞紐機構負責選擇地點和慶祝方式,信托公司負責支付,監察人負責監督支付情況。
田惠萍說她最主要的財產就是北京通州的這套房子。此外,她每個月還有4000多元的退休金,有時候外出培訓講課會有一定的勞務費。目前,在楊弢的信托賬戶里,他的父親也注入了資金。
不僅田惠萍,廣州的孤獨癥人士家長戴榕也在嘗試這一“托孤”辦法。
戴榕擔心真正開始實施以后,照料者不能充分了解兒子的生活習慣,她開始每天拍攝兒子的生活視頻,試圖更多地記錄下他的生活點滴?!拔乙庠盖鍐螌懙煤芮宄?,但那些都是文字,其實你不能很形象地看到他一些特點?!?/p>
戴榕兒子的意愿清單很豐富:每周兩次外出就餐和兩次自主做飯,每周健身或足療一次。每月理發1次,每季K歌1次等。
這份信托框架非常完備,所有角色都已經定好意向的組織。但戴榕坦承,“現在只有框架,沒有肉”。她愿意做“小白鼠”,“我要給這個框架試錯的機會,讓各個角色慢慢成為一個合格的監護人和監察人?!?/p>
3月28日下午,北京通州,楊弢聽隨媽媽的指令把花盆從屋內端到露臺。田惠萍新買的玫瑰種子發出細小幼嫩的綠芽,等待著接受春天的陽光雨露。她動過腰椎手術,無法彎腰干體力活。楊弢成為了她的“腰”,她的“肌肉”,她的“臂膀”。
田惠萍記得,多年前,一個法國人專門來北京采訪她?!八屛規罔F,在地鐵里他跟我說,他看了電影覺得我的生活是一個很好的故事。我當時說,對你們來說是故事,對我來說是生活?!?/p>
我從來不把楊弢作為一個秘密,不會去隱瞞,我可以帶著他出現在任何公眾場所,這本身就是在倡導?! 锘萜?/p>
新京報記者 朱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