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6日,潮來前,有人翻過海塘靠近江面,趙云祥喊話讓對方趕緊上岸。
“潮來了,快上岸!”
趙云祥舉著喇叭扯著嗓子喊,邊喊邊跑。從岸邊到江心的丁字壩上,幾個孩子絲毫沒有意識到危險。遠遠望去,江水上下翻滾,后浪追著前浪,發出轟隆隆的響聲。
等孩子們終于聽到趙云祥的喊聲,連鞋都顧不上穿就往回跑,剛上岸,潮水就拍上了堤壩。
沒人比在錢塘江邊長大的趙云祥更懂“潮”,也沒人比他更了解潮來時的兇險。
近30年來,錢塘江杭州段已發生潮水卷人事件數百起,死亡近百人。2007年之后,錢塘江沿岸逐漸出現了“喊潮人”。
今年76歲的趙云祥就是浙江海寧丁橋鎮的喊潮人。他還有四個同伴,年紀最小的錢新坤72歲,最大的周衛利已經78歲了。每一天,他們迎著潮汐的時間上班,巡視江邊,勸離危險地帶的游客,有時還會救下想輕生的人。遇到“不聽話”的,錢新坤就扯著嗓子跟人喊,非把人勸離不可。
“真是個倔老頭”,認識他的人都這么說。也多虧了這幾個“倔老頭”,自2008年五人喊潮隊組建以來,14年間,丁橋鎮再沒發生過觀潮落水事故。
潮來
趙云祥每天出門“上班”的時間都不一樣,決定他上班時間的不是領導,也不是田里待收的稻,而是“潮”。
9月7日,農歷八月十二,早上不到8點趙云祥就到了丁橋鎮海塘邊東龍頭。電動自行車??亢?,他拿起車筐里的布袋,一邊走一邊掏出藍色工作服穿上,然后試了試電動喇叭的音量,沒問題。
這天,潮會在8點40分左右到來,趙云祥要在潮來前一個小時左右上崗。
“喂,壩上的人出來,潮快來了,不安全!”剛剛上塘,他就瞭見有位穿著綠化工作服的女人翻下海塘往江邊走。這幾日,東龍頭段附近的綠化帶在維護,好幾十人一清早就來這里鋪草種花。根據趙云祥的經驗,工人們多是本地人,不會這么“不懂事”。女人聞聲回到海塘上,趙云祥放下心繼續往前走。
300多米開外,最東面的一個丁字壩附近,一群年輕人剛剛翻過了水泥堤壩,在松軟的淺灘上拍照?!拔?,回來,快出來,潮快來了?!标柟庥行┐萄?,趙云祥一手遮陽,一手舉起喇叭提高了嗓門,但幾次喊話下來,對方無動于衷。
趙云祥急了,緊緊皺起眉頭,一邊喊一邊揮手,幾乎小跑起來,但他的聲音依舊底氣十足,反復喊“回來,都回來!”
總算是聽到了。那群人回到安全地帶,趙云祥也放慢了腳步,刀刻般的魚尾紋稍稍舒展開。順著年輕人離開的方向,趙云祥指了指從岸邊徑直延伸到江心的幾個水泥大壩向記者介紹,這幾個丁字壩,是附近最吸引游客的地方,大潮沖到壩上受阻會形成回頭潮和沖天潮,激起三五米高的浪頭,有時甚至達到十來米,“人在邊上的話,輕而易舉就能被卷走?!?/p>
8點40分,浪潮“如約”而至。這天潮不大,浪頭大約半米高,加上小長假前的工作日游客少,江邊不算熱鬧。浪潮過后,原先高出水面一米多高的丁字壩被卷著泥沙的潮水淹沒,若不是這丁字壩作了參照物,岸上的人一時間很難發現水在漲。
隱藏的危險還遠不止這些。趙云祥說,一般大潮過后還會有二潮(也稱“暗潮”)緊隨其后,不同于大潮泛白的水線,暗潮透明而“低調”,但兇猛程度不比大潮弱。
懂潮
趙云祥的話不是嚇唬人,沒人比生長在錢塘江邊的人們更懂潮。
錢塘江潮涌一日兩次,白天叫“潮”,夜間稱“汐”,“潮”“汐”相隔大約12個小時。每個月的農歷初一至初五、十五到二十被稱為“大潮汛”。這幾天,海水受到引潮力的影響最大,從錢塘江口涌入后,在河道內受阻,便有了后浪推前浪的景觀,浪潮像是一條水嶺,奔騰著沖到岸邊。而一年之中,農歷八月十六至十八,太陽、月球、地球幾乎在一條直線上,這段時間海水受到引潮力的影響最大,潮也最為壯觀。
有據可考的記載,錢塘江觀潮至今已經有2000多年的歷史,這一習俗始于漢魏,兩宋時期達到空前盛況。從南宋開始,有了八月十八“觀潮節”的說法,并逐漸從一種皇家賞玩的項目成為百姓熱鬧的節日,沿襲至今。
趙云祥的童年,在江邊玩水、摳泥、觀潮填滿了日常。不過,瘋玩一天的孩子們如果回家后被告狀“下過水”,則免不了挨一頓暴揍。
人被卷走的情況幾乎每年都會在錢塘江邊發生,有數據統計,近30年來,錢塘江杭州段已發生潮水卷人事件數百起,死亡近百人。2007年8月2日下午4點半左右,杭州下沙七堡一丁字壩附近,有30多人在江堤下玩耍,其中20多人被潮水卷走,11人喪生。在那之后,錢塘江沿岸逐漸出現了“喊潮人”。
2008年,海寧丁橋鎮組織五個村的村民成立了喊潮人隊伍。隊伍共五人,年紀最大的64歲,每個人各管一段,將丁橋段13公里海塘“承包”。趙云祥是第一個報名的,之前,初中文化水平的他在村里當過18年會計,他也是一名有著30多年黨齡的老黨員。對于這個決定,他給出的解釋是,“閑不住嘛,還不如做點貢獻呢?!?/p>
“倔老頭”
14年過去了,當年的五位老人依舊在崗,其中最年輕的錢新坤,今年已72歲。9月7日這天,剛剛吃過晚飯,他騎著電動自行車出了門,五六分鐘便到達大缺口觀潮點,這是他的“根據地”。
按照鎮上的規定,由于“汐”來的時間大多在晚上或者凌晨,游客少,所以喊潮人只需要在早晨八點到下午五點,根據潮來的時間,前后巡視兩到三個小時。但每年夏季,錢新坤習慣晚上也來巡視兩個多小時,不少人喜歡晚上到江邊納涼,這讓他不放心。夜里黑,怕招手喊話別人看不見,錢新坤還特地準備了一只哨子,尖銳的聲音更能引起人們的警覺。
大缺口觀潮點分兩層,農歷初一至初五、十五到二十的“大潮汛”期,游客只能在海塘上行走,除此之外,平日里海塘下方的沿江步道也向游客開放,有大膽的翻越圍欄,往淺灘上走。借著月光,錢新坤看到了淺灘上的一串腳印,雖然當時已不見人影,但他還是生了一肚子氣。
總有人覺得“沒事兒”,但實際上,沙灘每日都經潮汐沖刷,情況復雜,有些地方松軟極易塌陷,有些沙灘再往前三五米,水深就斷崖式加深,可以達到5米以上,“江里有泥沙,有旋渦,掉下去很快就能被沖走?!?/p>
錢新坤說話口音重,而江邊往往是外地游客,沒明白意思,反而和他嚷起來,這是最讓人惱火的。錢新坤沒有太多花哨的說辭,只反復告訴對方“靠近水邊危險,水深!”“泥下面有的地方是空的,會陷進去,你會有危險?!庇龅皆趺匆膊宦爠竦?,他也會跟對方急,“和你說了這兒危險,你出事了怎么辦,你不為你父母家人考慮下嗎?”
“真是個倔老頭”,認識他的人都這么說。這些年,光是喊話的喇叭,他們每人就用壞了七八個。但好在五人喊潮隊組建以來,丁橋鎮再沒發生過因觀潮導致的落水事故。
潮去
有時難免會力不從心。
最年長的周衛利今年78歲了,兩年前左腿做過手術后,腿腳有點跟不上了。但潮不等人,周衛利把五十多歲的兒子推了出來,村里找不到合適的人選,他不能讓這塘上有了空缺。
要懂潮,要會游泳,要保證一天不落地上塘,喊潮人這班,不好接。
今年76歲的趙云祥還算硬朗,腿腳麻利,在塘上甚至還能小跑,“我還可以守很多年?!?/p>
每年農歷八月十八前,海寧觀潮節開幕,游客爆滿,但對他們五個來說,反而是一年中最輕松的時候。因為大到海寧市,小到沿江各鎮、各村的政府和公安部門,甚至還有志愿者,都來做江邊的安保工作。
這段時間,錢新坤就變成了“講解員”,他操著一口難懂的方言給外地游客講解,怕對方聽不懂,連說帶比畫,形容潮水大時的樣子,他把手高高舉起,再一巴掌拍下來,“這個力可以推走好幾噸重的汽車?!?/p>
觀潮節落幕后,錢塘江邊重歸平靜。喊潮隊的工作也寂寞下來,到了冬季,可能一天巡視下來都看不到一個游客。但潮水還是每日有漲有落,喊潮人的腳步也不能停下。
沒事的時候,錢新坤就練練普通話,“希望你們,高高興興看潮來,平平安安回家去?!边@句話他說得最多。
新京報記者 張靜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