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把形似鴨嘴的醫療器械再次引起爭議。
它的學名叫陰道擴張器或窺陰器,由上下兩葉和手柄組成。將它置入陰道內、擴張,可以幫助醫生觀察陰道壁和宮頸。
近日,有網友提到,它外觀令人害怕、使用時也容易感到不適。不少女性產生共鳴,表示婦科檢查也曾給自己帶來心理陰影。
“為何沒有替代工具?”“‘鴨嘴鉗’能不能對女性更友好?”5月15日,新京報記者就此咨詢上海交通大學醫學院附屬同仁醫院婦產科主任醫師丘瑾、主治醫師孫旖,兩人分別有近三十年和十余年的工作經驗,也一直致力于女性健康知識科普。
孫旖告訴新京報記者,如果按照技巧和規范使用窺陰器,一般不會帶來明顯的疼痛感。丘瑾也表示,窺陰器設計有一定科學性,而且不論這類器械如何更新,都很難做到沒有任何不適。兩人強調,若要幫助患者消除恐懼、有更好的檢查體驗,不僅僅是器械的更新,更重要的是醫生要在人文關懷和溝通上做得更好。
以下是新京報記者和丘瑾、孫旖的對話。
窺陰器能否變得更舒適?
新京報:網友所說的令人害怕的“鴨嘴鉗”,是用來做什么的?
丘瑾:其實它和“鉗”沒關系,這個名稱也容易帶來誤解和恐懼。我們醫生常稱它“鴨嘴巴”,學名是窺陰器,可以旋轉、撐開,但不會夾人、傷人,診斷陰道炎、做宮頸防癌篩查或一些手術都需要用到它。
新京報:窺陰器自出現以來,有什么更新或變化嗎?
丘瑾:我剛開始工作的時候,用的是不銹鋼材質的,用完后需要清洗,再水煮、消毒,反復使用。有時候,血洗不干凈,器械上會帶有陳舊的血漬,有的螺絲壞了,發出“哐當哐當”的聲音,看著、聽著都很嚇人?,F在一般只有手術時會用這種金屬窺陰器,婦科檢查中使用的是透明的、塑料質地的一次性窺陰器。
孫旖:那種不銹鋼材質的,尤其在冬天,如果不事先預熱,是冰涼的,現在已經好很多了,更衛生,體感也有所改進。
新京報:盡管有改進,不少網友還是分享了自己做婦科檢查時體驗到的疼痛感,你們如何看待?
丘瑾:其實最初我并沒有認為它是個問題,但我常常會聽到我的病人在檢查后說“醫生,你檢查的時候一點兒都不疼”,接著就是對自己以往不愉快婦檢經歷的抱怨。前段時間有一篇蠻火的文章,《當婦產科醫生進入更年期》,北京協和醫院的張羽醫生談到了大家對婦科檢查的擔憂和恐懼,我看了看文章后的評論,發現好像確實有這個問題。
有網友說,窺陰器撐開的幅度很大,像是宮口開了7指,其實是夸張了,實際檢查中不會撐那么大,而且窺陰器擴張的是陰道,不是宮頸。
孫旖:不適感肯定有,畢竟在體內放了一個東西。但窺陰器的使用是有技巧的,按技巧來的話,疼痛感并不是很明顯。但有些女性有子宮內膜異位癥、陰道炎等疾病,做婦科檢查時的確會感受到疼痛。
新京報:你們會用哪些技巧來緩解患者的不適感?
丘瑾:窺陰器是有不同型號的,對于絕經的女性,我一般默認用小號的。
使用時,我習慣在陰道口稍停頓,然后45度傾斜、慢慢放置窺陰器。如果感覺患者特別緊張,屁股往后縮,我就去拿一個新的、小號的,告訴她,“我用最小號,你放松?!?/p>
孫旖:在窺陰器上抹潤滑劑可以緩解不適。年紀大、絕經的患者,檢查前兩周可以開始規律地使用一點兒陰道保濕劑。
新京報:為何一直沒有令患者更舒適的器械?
丘瑾:從醫生的角度來說,窺陰器的設計是有科學性的,沒什么特別大的問題,國外用的也是一樣的。陰道在自然狀態下是閉合的,使用這類器械的目的就是暴露陰道和宮頸,以便于醫生觀察和操作,不會完全沒有不適。
孫旖:窺陰器要革新,不是一蹴而就的,需要時間和臨床驗證。同時,一件器械要在臨床上大規模應用,需要考慮很多因素,比如科學性、可操作性、成本等等。如果做個婦科檢查,只考慮緩解疼痛,但器具極其復雜、耗時太久或價格昂貴,也會增加醫療系統和患者的負擔。
新京報:在將來,窺陰器有可能做出改進嗎?
孫旖:我贊同窺陰器需要改進,比如在材料等方面。但醫療器械的更新迭代沒有那么快,要經過反復的實驗、有了大量的臨床數據才能推廣。而且大家不要太迷信器械,其實醫生的手法和態度是更重要的,且這方面改良起來更容易。
醫生能做些什么?
新京報:不少網友提到,醫生冷漠或不耐煩的態度,增加了婦科檢查中的不適感。
孫旖:這種情況確實存在,我的家人也有過不好的婦檢體驗,有些醫生可能不太重視這方面,再加上患者量很大,就很容易動作粗暴或者態度惡劣,比如,患者感覺痛,有醫生會說,“娃都生了,這點兒痛還忍不了?”這其實會加重患者的焦慮情緒,甚至給她們留下心理陰影。
但我覺得不要以偏概全,醫生和患者并不是對立的關系,我們是利益共同體,疾病才是敵人。
而且,在診室的時候,很多患者本身就緊張、敏感,醫生的一個眼神、一句話,患者都很容易想多。比如詢問有沒有生孩子、有沒有性生活,有的患者可能覺得怎么醫生在催生,其實這是病史里需要詢問和記錄的,醫生并沒有惡意。
新京報:該怎么避免和患者產生溝通問題?
孫旖:人往往恐懼未知的東西,我發現,邊做檢查邊告訴患者我在做什么,讓她們了解婦科檢查的過程,有助于消除恐懼。比如,要慢慢放窺陰器的時候,我會告訴患者,提醒她們稍微放松,要把它撐開的時候,我也會告知對方,不會突然一下撐開窺陰器。做宮頸癌篩查的時候,用小刷子采樣時會出血,有人會恐慌,但這其實是很正常的現象,我也會告訴患者。
丘瑾:前幾年,我們科也會接到病人對醫生態度的投訴。復盤整個過程時發現,醫生并沒有違反診療規范,但就因為解釋不到位,無法得到病人的理解和配合。于是我們在科里特地做了情景模擬,讓兩名醫生分別扮演病人和醫生:病人掛急診說自己痛經,要開病假條,而醫生要求病人驗孕和超聲檢查(以排除宮外孕等妊娠相關疾病),結果倆人在模仿的過程中就吵起來了。
其實沒有誰對誰錯。但從溝通上來講,醫生首先要了解清楚患者的訴求,再就是以關心、理解的態度去對話,解釋開具化驗和檢查單的原因,還可以提醒患者,痛經的話可以吃止痛藥,但痛經背后可能有其他疾病,建議月經結束后來醫院做一下全面檢查。經過這樣一場模擬培訓后,我們再也沒有接到類似的投訴了。
我非常珍惜每一個愿意來找我的病人,我常說的一句話就是,病人愿意把自己的身體交給你,甚至讓你在她身上動刀,那是多大的信任。
新京報:你們會很注重這種溝通能力的培養和訓練嗎?
孫旖:據我了解,澳大利亞有醫學院專門開設了醫患溝通的課程,國內很多醫學院校也越來越重視人文素養和醫患溝通技巧的培訓。我們科室領導也特別重視,在對年輕醫生的培訓中,這是很重要的內容。有些醫院里可能醫生對患者比較沒耐心或冷漠,大家覺得這是工作常態,其實不是的,你可以通過自己的方式去改良,讓好的溝通變成一種新的生態,大家也會受影響,跟著改良。
婦科檢查有多重要?
新京報:還有網友提到,做婦科檢查時,需要脫褲子、腿張開,暴露隱私部位,這會帶來一種“羞恥感”和不安。
丘瑾:現在很多醫院已經做到“一人一診室”了,檢查床放置的位置也是在門背后,但我發現,即使關上門、拉著簾子,有時候護士進來拿東西,也能感覺到患者一哆嗦。之前我也在國外的醫院呆過,做婦科檢查時,患者要把褲子全脫掉,醫院會給她們一個小裙子,這樣也更體貼一點兒。但我國公立醫院很難做到,畢竟有那么多患者,也要考慮效率問題。
孫旖:年輕女性還是比較愿意去談論婦科相關的話題。我覺得,生殖器官就像其他器官一樣,是身體的一個部位,如果肝臟、心臟不會讓我們羞恥,為什么生殖系統會讓我們羞恥呢?
新京報:有網友表示不敢做婦科檢查,能不能談談婦科檢查對女性健康來說有多重要?
孫旖:我看到網友說“‘鴨嘴鉗’不改良,我們就不做婦科檢查”,千萬不要被帶偏,自己是健康的第一負責人。如果漏診疾病,最終買單的是自己。我遇到過一個三十出頭的患者,至少七八年沒做過檢查,因為月經不調來就診。我勸她做一個婦科檢查,幫她發現了早期宮頸癌。
首先要對網上的信息有辨識能力。很少有人做完婦科檢查沒有任何不適,在網上發貼的多數是體驗不太好的人,所以大家看到的似乎都是痛苦的體驗。做婦科檢查時身體放松就好,配合醫生,如果感覺不舒服要及時講,檢查是可以停止的。
丘瑾:婦科檢查可以幫助我們在早期就發現一些疾病,比如宮頸癌前病變。之前曾有記者問我,對治療過的哪位宮頸癌患者印象比較深,其實每位宮頸癌患者我都印象很深,而且會為她們感到遺憾。如果她們打了疫苗、定期篩查,就不會生這個病,宮頸癌是可以預防的。而且不是只有已婚女性才要做檢查,有性生活就要定期查。
新京報記者 彭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