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數魔咒
《中國新聞周刊》記者/古欣
本文首發于總第891期《中國新聞周刊》
又到了北京家長們最焦灼的時刻。最近,一些北京小升初的家長群里都轉著這樣一則消息:師達中學依然接受2019年小升初報名表和簡歷,家長請抓緊時間去招生辦現場投遞。之前號稱接收到師達中學短信通知的都是假消息,學校至今從未短信通知任何一個家長。
在暑期奧數補習班上解題的二年級小學生。圖/新華
家長群里開始人心惶惶,有人不抱太大希望,有人說,去還是要去,只當是參觀校園。另一邊,家長幫論壇上,“師達真題”一躍為關鍵詞,最熱的帖子里掛著最新真題以供下載。
“兩個自然數的差是5,它們的最小公倍數和最大公約數的差是203,則這兩個數的和是多少?”
這是2018年北京師達中學入學考試的一道真題。六年級的孩子需要做出這樣的難題,才能從超過8000人的報名者中殺出重圍,進入理想的中學。師達中學是北京數一數二的民辦中學,但在名校如林的北京市海淀區也僅僅是第二梯隊。要想擠入第一梯隊,即俗稱為“海淀六小強”的6所公立名校,還需要奧數成績的加持。
家長群里的一位家長,從二年級起,追隨認定的名師,帶著孩子輾轉上地、中關村、理想大廈、學院路等高思多個培訓點。“孩子從小習慣了,班上都是龍校(清華附中主辦的升學預備班)、中關村各名校、西城區的孩子,她喜歡這種都是好學生的氛圍。”另一位家長則總結說,“海淀的課外班比朝陽的好,無論是師資、同學,還是講課方法及深度上。”一位家住在望京的家長,嫌家附近的課外班里別的孩子程度不行,拖累了自家孩子的進度,又不愿費力跑到牛娃濟濟的海淀補習,索性為孩子報了學而思的一對一教學。
為爭奪名校為數不多的點招與寄宿名額,北京的家長們都鉚足了勁兒。教委對招生渠道收得越來越緊。北京的海淀和西城兩區素來是優質中學扎堆地,不同的是,如今除了5%的政保生,西城已經實現全區大派位,擇校的路被鎖死。海淀還有一批面向全區招生的優質公辦學校,和面向全市招生的優質民辦學校,它們成為那些所處學區不好又想上名校的孩子們全力瞄準的最后一道口子。
自媒體筆下“瘋狂的黃莊”剛剛經過一輪整治。去年12月,根據教育部和北京市教委發布的相關政策,海淀區教委對區內課外培訓機構展開大規模整改排查,集中了眾多教輔機構培訓點的黃莊首當其中。整治的亂象包括超綱教學、組織競賽與等級考試及進行排名。為完成合規要求,包括學而思、高思在內許多培訓機構將過往的超綱教材全部換成符合教學大綱的教材,并暫停給未取得教師資格證的老師排課。
然而,家長群里仍然有人驕傲地分享,孩子通過高思的內部等級測試,分入級別最高的創新班。家長對這個班很滿意,因為它“速度最快”,“只有這一個班開始學初一奧數,前兩天居然有兩個初一的小孩跑進教室旁聽”。
經歷過課外班整頓的家長對媒體也變得警惕起來,聽到記者詢問,立馬表示與記者交流要謹慎。“(就因為)你們媒體報道海淀區學奧數,黃莊那邊才成為眾矢之的。”
屢禁不止
從2018年開始的北京教培機構大整頓,其大背景是當年教育部下發多個“禁奧”“限奧”文件。2018年2月22日,教育部等四部門聯合發布了《關于切實減輕中小學生課外負擔開展校外培訓機構專項治理行動的通知》,嚴禁校外培訓機構組織中小學生等級考試及競賽;堅決查處將校外培訓機構培訓結果與中小學校招生入學掛鉤的行為。
3月21日,教育部又發布了《關于規范管理面向基礎教育領域開展的競賽掛牌命名表彰等活動的公告》,受此影響,全國范圍內最重要的四大數學比賽——華羅庚杯、迎春杯、走美杯、希望杯全部停辦。
3月21日,教育部在印發《關于做好2018年普通高校招生工作的通知》中明確“全面取消中學生學科奧林匹克競賽等全國性高考加分項目”,進一步掐斷奧數比賽的利益鏈條。
9月底,教育部辦公廳印發《關于面向中小學生的全國性競賽活動管理辦法(試行)》,對中小學生競賽活動進行了具體的管理規定,重申競賽結果不得作為招生依據,并規定從2019年起,將按《辦法》規定,每年3月集中接受舉辦全國性競賽活動的集中申報。
華杯賽雖然叫停,但組委會出來解釋說,比賽不是取消只是暫停,已第一時間組織了申報資料,正在等待教育部的審批意見。對于這些政策變化,家長們則有自己的盤算:畢竟奧數培訓和奧數比賽已經整頓好多年了,效果一直不太理想。學總比不學強,別等競賽又恢復就來不及了。例如,北京市曾一度叫停“迎春杯”,但轉年“迎春杯”就改名“數學秘密花園”又重生了。
北京家長許凡是一位年少時自己參加過奧數競賽的爸爸。他記得,2006年,他送女兒許遙去小學一年級報到,學校門口就已經貼滿了奧數培訓的廣告。在寧波某高校工作的朱老師,是微博上小有名氣的數學博主“賊叉”。他指出,目前市場上畸形的小學奧數培訓熱要追溯到更早即2005年,教育部發文規定禁止中小學校開辦奧數班。
賊叉上中學時是1990年代。“我們小時候也有類似的奧數學校,一個市里面有一個點,全市的苗子都集中在這學,收費很低。”那時,奧數還屬于公辦培訓系統,延續著華羅庚、蘇步青老一輩數學家定下的基調,目的是培養學生的數學興趣,發掘優秀的數學人才。能上奧數學校的都是尖子生,是平時帶班的數學任課老師挑出來的。“老師會看,這幾個學生有可能學得出來,選不上的,家長自然也就死心了。教師都是中國數學會認可的奧林匹克數學教練員,還有從寧波大學請來的數學教授。跟不上的學生,自然而然就退出了,不像現在的培訓機構,你學不會也要把你留下來。”
政府禁掉公辦中小學辦的奧數班,卻禁不掉家長與孩子學奧數的需求,民間資本順勢而上。就在禁止校辦奧數的2005年,北大學生張邦鑫辦的奧數培訓營收已經破千萬,這一年,他將公司旗下的“奧數網”更名為“學而思”,駛入中小學課外輔導的藍海。
“既然公辦不讓教,只有跑到外面學。家長都認為我的孩子是這塊料。市場上多少不具備資質的黑家教,又不能強制執法。今天端了,明天換個房子租個房子。”賊叉如是說。
北京理工大學教育研究院教授楊東平是奧數最早的公開質疑者之一,如今支持或反對奧數的意見領袖都會引用或反駁他在2009年發表的《打倒萬惡的奧數教育》。文章認為,泛濫的小學奧數給孩子帶來巨大的精神壓力,讓家庭背上經濟負擔,而且違背教學規律,無益于培養數學素養反而會造成厭學情緒。這篇檄文將奧數拖至聚光燈下。
專家、媒體、官方對奧數的圍堵逐漸合流,限奧、禁奧操作一波波來襲。2009年,成都市教育局出臺了“五個禁止”,規定成都市不許學校組織奧賽、不許學校辦奧數培訓班、不許在職教師教奧數、不許“小升初”進行考試、不許“小升初”和奧賽掛鉤。
2010年,教育部出臺政策,全面取消全國奧林匹克競賽保送資格。
但家長對奧數的需求有增無減。有調查顯示,杭州小學奧數培訓市場一年收入至少3個億。以奧數起家的學而思于2010年在美國紐約證券交易所上市,如今已經是中國市值最高的教育培訓機構。送孩子上學而思,已經成為北上廣很多中產階層父母們無需討論就做出的決定。
“奧數熱”根源
許遙如今是北大光華管理學院的大一學生。她從小學三年級開始在高思學奧數,跟著機構參加了華杯賽、迎春杯并拿到一等獎。父親許凡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孩子能通過點招進入西城區一所名校,主要靠奧數拿獎。許遙在高思等級最高的奧數班,她的同班同學也紛紛進入了海淀六小強、北京四中、實驗中學這樣的牛校。
許凡回憶,2012年小升初時,北京的很多學校都用奧數“掐尖”。很多名校都有自己的“坑班”,即公辦學校自辦或與社會培訓機構合辦的小學生學科培訓班,從中選拔優秀小學生升入該校。還有一些名校則會去機構舉辦海選考試。
因為點招處于灰色地帶,學校的招考信息就發布得很隱晦,往往是機構暗示家長,明天的考試跟某某學校有關。雖然通知方沒有說出學校名字,但家長一聽描述就能猜出是哪個學校。不是所有在機構學習的孩子都能有資格,有的學??赡軙髾C構推薦名額,機構會優先推薦自己的學員。這樣,沒有去機構報班的家長即使通過家長群或其他方式知道考試信息,也不一定能報上名。這樣一來,圍繞杯賽、培訓機構、重點學校就形成了完整的利益鏈條。重點學校以杯賽成績錄取牛娃,培訓機構為杯賽輸送參賽血液。
賊叉覺得,即使政策禁止任何形式的筆試,也不允許再舉辦奧數杯賽,如果名校有掐尖的心,必然有辦法繞過政策。比方說,不需要看證書,只需要面試時以口試的方式,簡單問一下也可以測出一個小孩的奧數水平。
奧數作為一種選拔方式的誕生,正是政策缺口的產物。以北京為例。1998年,北京取消小升初考試,實行“電腦派位”劃片入學,家長不愿意孩子進入差校,而名校為了搶優也不愿意接受派位。當時除了大派位,還有特長、共建等招生途徑。名校往往將特長、共建生名額中撥出一部分用于點招優等生,而奧數作為一種有區分度、效率高、組織成本低的選拔方式應運而生。
多位受訪者指出,它們作為一批名校之所以有較大自主權,是因為高校附屬中學的辦學經費來源與人事任免權,都歸所屬高校而并非區教委。這些學校又常有種種“教育實驗”,比如特殊的實驗班計劃,初高中合并辦學,不參加區域最后的大派位等等。種種原因,逐漸使一些學校變身為超級中學。而只要區域教育資源不均衡,存在一家或幾家中學獨大的情形,家長就有動力擇校,名校也有動力保持領先優勢。許凡的孩子如今已“上岸”,但還有更多的家長,依舊在指望借助奧數如今這條越來越不明朗的路子“上岸”。
奧數有原罪嗎
從小學三年級開始,許遙就在仁華學校學奧數。小升初那年,她同時拿到了西城與海淀區多家名校的點招名額。父親許凡考慮再三,還是放棄了海淀名校,替女兒選擇了西城的一所名校。
他對此解釋說,“我跟仁華學校的家長聊就覺得他們太瘋狂,他們要求學校把孩子的所有時間都排滿。我是有我的理念,我怕跟他們一起受影響會動搖理念。” 在許凡看來,給孩子上奧數的有兩種家長,一種則是為了提高成績,升學;另一種是為了培養孩子的思維能力。“現在機構強調技巧,學了技巧短時間提分快,家長就會報班。但能力的提高需要時間,所以機構不太重視宣傳。”許遙同學的一個家長,在孩子被一所名校點招后,立刻把所有奧數班都退了。家長幫孩子報班只是為了升學,孩子被逼著學,只為學習考試技巧提高分數。
楊東平把通過高強度的操練習得解題套路稱之為“數學雜技”。他認為這樣的奧數無法培育起真正的數學能力,卻會扼殺和敗壞兒童的學習興趣,這正是許多中國孩子嚴重厭學的原因。
賊叉在批評學而思的文章中也提到,學而思的教學進度太超前,很多內容是直接灌輸,直接教孩子如何解題,如何走捷徑。這種教學方法,反而擾亂了正常的課堂教學秩序,更甚者,“機械化刷題”抹殺了孩子對數學的興趣,得不償失。
許凡小時候也因數學好被學校選拔到區里的公辦奧數學校學習。因為切身地體驗到奧數對思維的幫助。在自己的孩子上小學之前,他就非常明確地想,要讓孩子學奧數,如果外面不教就自己在家教。
他通過分析認為一張奧數試卷的得分有三種類型,能力分、技巧分和運氣分。有些題,孩子能把各種因素的邏輯關系梳理得很清楚,那是能力;有些是因為做過類似的題,刷題形成技巧;還有些填空是靠猜的。許凡對孩子說不要弄技巧性的東西,要把能力提高。
許凡的孩子上了高中后,覺得學習物理、化學時依然受益于小時候學習奧數獲得的思維訓練。這一次,她主動跟爸爸說,因為對物理感興趣,想要參加高中物理競賽。
曾入選過國際數學奧林匹克中國國家集訓隊、美國麻省理工學院數學教授許晨陽認為:“從我自己的觀察來看,我認為學習奧數對很廣泛的學生都有幫助訓練思考,使之更敏捷的作用;而且更重要的是在學生早期,也是刺激他們對數理科學產生興趣的很有效的辦法。”
對于廣為流傳的奧數只適用于5%的孩子的說法,許晨陽澄清說:“我認為奧數最后能取得成績的也許只有5%,但是從奧數上獲得良好思維邏輯訓練的學生比例應該是遠不止5%。”
奧數高級教練、成都外國語學校校長龔智發在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表示,奧數本身是沒有害處的,有問題的是奧數低齡化。普通的問題不懂,沒有基礎,不管適不適合都學,這才是真正有害的地方。他認為,孩子的身心健康是第一位的,在這個基礎上如果有特長、感興趣,教育工作者不應該去打壓他,而是應該提供空間時間讓他發展。他說:“教育要全面發展,全面發展是有個性地發展。喜歡體育,喜歡藝術在學習之外可以參加,奧數也是一樣。”
無獨有偶,許晨陽也認為該討論的問題不是應不應該進行小學奧數教育,而是以什么樣的社會資源比例投入。“目前情況是,如果社會里充裕的教育資源不在奧數上投入,那么將會轉向投入與數理教育平行的其他教育,比如人文,體育,藝術等。這之間孰高孰低,按照什么比例分配資源,值得整個社會思考,是否能摸索出除奧數之外的廣泛的培養學生的數理興趣、能力的教育方式,也非常值得探討。”
許晨陽認為,奧數熱的適當降溫是有必要的,但在社會還沒有找到替代奧數達到“讓思維更敏捷”、“讓孩子對數理更有興趣”的有效方法,甚至在其他補充方式都很少的情況下,在實踐上激進地大規模取消奧數是不妥當的。
回想自己小時候,賊叉感慨,“我們那個年代確實有相當數量的人真心喜歡奧數,學到高興甚至會自己給自己出題。”但如今,當奧數在學校被不斷淡化的同時,書法、舞蹈特長卻被列入加分項,這令他百思不得其解: “如果唱歌跳舞好叫素質教育,奧數好就沒有素質了?”
(應采訪對象要求,文中許凡、許遙為化名)
《中國新聞周刊》2019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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